老夫妇,五个孩子,都去了美国,没办法,只好去城里的老人院。房前屋后打理
得很好,草坪碧绿,繁花似锦,可惜我们搬进去不久,秋风便如约而至。因为房
子很旧,有些阴湿,我们一进去就请人装修,所有的裂缝补齐,外墙保温层重换,
地板撬起来加装地热,老旧的厨房卫生间也打掉重做。等这些完工,天上就开始
飘雪,我们的钱也快用完了。我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剩下的工作,磨墙刷漆之类
的,向本地人学习,自己动手,关起门慢慢干,反正天黑得早,外面又冷,出不
去。
万牲节的傍晚,天朗气新。这里地处偏远,没有讨糖的孩子,只有数只寒鸦,
偶尔鸣叫几声。我站在二楼主卧室,对着的宽大后窗,看瑟瑟的秋风,把树梢上
最后的几片枯叶,轻轻摘下,任其打着旋,飘落在后院的草地上。多么安静,多
么朴实,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身后,妻子正站在梯子上,用腻子填补墙上的破洞。
「歇会儿吧。」
我转过身,招呼妻子,「你来看,这片林子多好,让我想起
了东单公园。」
「东单公园?」妻子边擦手边走过来,靠近我,望向窗外,说,「东单公园
那树林多小,哪能跟这儿比?听我姐说,现在全让同性恋给占了。」
「肏!」我很罕见地骂了一句脏话。
沉默。
过了很久,妻子拉了拉我的衣角,开口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
不是觉着我是为了出国,才跟你结婚的?」
「没有,谁跟你说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想跟你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打定主意,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那会儿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哪儿会想着出国不出国!」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轻搂住妻子,「那天,你是多么漂亮,白衬衫,
灰裙子,黑丝袜,黑高跟鞋,我也是一眼就相中了你。」
我们沉浸在回忆之中,但往事,并不总是美好的。
「唉,出国,出国,弄出了多少麻烦!」我回到现实,心中充满懊悔,「当
初我爸就说过,两地分居不好,尤其是对女人,很残酷的。」
「那会儿你说起你爸妈的事,我就想着,我一定要像你妈妈一样。」妻子接
过话题,略带忧伤地说,「对不起,我,我没能做到。」
「别这么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社会多复杂呀?再说,咱谁也不是圣人,
哪有不犯错的?」我发自内心地安慰妻子,也安慰我自己,「有那闲功夫后悔,
还不如琢磨点往后的事儿。赶明儿,咱可不能再走那么多弯路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这些日子,我也想开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法改变,将
来的还能努把力。岁月不饶人,我们都已进入中年,何必整天活在懊悔当中?活
在当下,过好每一天,就等于是改正了过去的错误。
「那,你还要我吗?」妻子仰起脸,看着我。
「我多会儿说不要你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合法妻子。」
「那你怎么不碰我了?从那事儿以后,你还没碰过我呢。」
「那我现在就碰你。」我捧起妻子的脸。
窗外,天已经黑透了。点点繁星,悄悄爬上天际,好奇地频频眨眼,窥探着
人间的悲欢离合。
「对了,你记得吗,原先的房主,那对儿老夫妻,在这房子里生了五个孩子
呢。」妻子又发话了。
「记得,别想那么多,生了五个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进老人院?」我不
知道妻子是随口说的,还是又有了什么想法。其实,搬进来的时候,我也有一种
感觉:这房子旺人丁!但我也没敢奢望什么,人这一辈子就得认命,奢望越多,
失望也越多。
「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一心一意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妻子动情了,双手紧搂着我的脖子,踮起脚尖,凑
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要我躺下,我就分开腿;你要我趴下,我就撅起屁
股,你要我跪下,我就把嘴张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想当初妻子是那么单纯,现在真的是个
熟女了,不过,我也进入了大叔的行列,食色性也,何必再矫情呢?
「小妹妹,这些都无所谓,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永远也不再分开。」我紧
紧地搂住妻子,就像初恋时那样,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那好,咱们就直接脱衣服上床吧!我要让你玩儿个够,玩儿得再也不想别
的女人!」
天边飘来几朵彤云,小星星们害羞得赶紧躲了进去。
(那好,咱们就直接脱衣服上床吧!)
很快,大雪就封山了。我和妻子共同努力,一点点地修补破损的房子,还有
我们的感情。
室内装修非常麻烦,但是再麻烦的事,每天做一点,也总有完工的时候。三
个月后,终于要大功告成了,只剩一点修补和清洁工作。这天晚上,我正在厨房
给窗框上二道漆,妻子走了进来,站在我旁边,一手提着半桶水,一手拎着拖把。
我刷完最后一笔,停下来,一面审视着,一面问:「怎么啦,颜色不均匀?
就这样了,打死我也不刷第三遍。」
「今天下午我去看家庭医生了。」妻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嗯,怎么啦,不舒服?我告诉过你,这里冷,要多穿点儿。」
「我三个月没来例假了。我自己拿试棒测了一下,阳性,我又约了家庭医生,
也是阳性。」妻子停了一下,说,「我怀孕
了。」
「噢,那就好。」我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一面又补了几笔,忽然,我觉得
不对劲儿,转过头,问,「慢着,你刚才说什么?」
「医生说我怀孕了。」妻子平静地回答。
我大张着嘴,惊呆了,过了好半天,才爆发出来:「姑奶奶啊,你,你,你
还提着桶干什么!赶紧放下!保胎!」
记得当初医生说过,妻子还年轻,放松些,调养好了,也许能自然怀孕。当
时我以为只是一种安慰,现在看来也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更相信这是老天爷
的赏赐。在人的一生中,小事靠自己,大事由天命。老天爷本想降些磨难,让我
苦其心志,后来看我实在没出息,只好作罢,把普通生活还给了我。
这年秋天,我们的老大呱呱坠地了,是个男孩儿。从此,我妻子的母性一发
不可收拾,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再过一年,又有了第二个女儿。妻子还
要继续生下去,我苦苦哀求,最后不得不以自宫相逼,她才很不情愿地收了手。
师姐说过,女人要是有了孩子,头年就什么都别想了。我们一下添了三
张嘴,生活的忙碌可想而知,特别是孩子生病的时候,简直是一团糟。升级为妈
妈之后,妻子的性格改变了许多,变得坚韧,耐心,无私无怨奉献家庭。有一天
我在院子里扫树叶,妻子在车道上跟溜狗的老太太聊天。我听到她告诉人家,说
是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一个大的,三个小的。
我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一切为了孩子,一切围绕着孩子。通常而言,中国
妈妈推数理化,加拿大妈妈推体育,我妻子是两样都推,英文,法文,中文,数
学,阅读,钢琴,还有游泳,溜冰,滑雪。我们终于买了八人座的二手面包车。
每天下班以及所有节假日,我和妻子载着孩子们,在一个个补习班和运动场
之间辗转。夜深人静,我有时会想,假如妻子的签证没有拖延,我没有独自去美
国找工作,妻子也没有输卵管堵塞,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会正常和平
静许多,妻子不会被美国经理欺负,我也不会和房东太太乱性,我们更不会搞什
么夫妻交友。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变数,使我们在垂老的时候,可以有很多回
忆。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我还不到四十岁,鬓角已经开始斑白。妻子还
算好,身材没怎么变,只是看上去憔悴一些。前些年她找到一份工,在红鹿城,
还是皇家银行做前台,工资不高,只上半天班,剩下的半天照顾孩子,挺好。妻
子虽然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可依然风姿绰约。情人节的时候,她常会收到玫瑰,
带回家随手扔在饭桌上。每次都是我过意不去,拿来修剪好,插在瓶子里,倒满
水。妻子从来不说是谁送的,我也不多问,估计是她银行里的同事。妻子不再是
那个青涩的小妹妹,她有了许多阅历。我相信,有阅历的女人,对一般的婚外情
有免疫力。再说,那种没有根的花,不管多漂亮,顶多十来天,自己就枯萎了。
我们再没有见到过乔尼苏珊夫妇。至于那些荒唐事,我和妻子从不谈及,倒
不是刻意躲避,而是没有工夫,也毫无必要。大家都是凡人,哪有不犯错误的?
人生总是潮涨潮落,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我们有三个孩子,我是父亲,她是母亲,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我们的夫妻生活越来越稀疏,大家把精力都放在了孩子们
的身上,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做爱的时候,我常常需要努力回忆,回
忆那曾经困扰我的梦境,还有发生在乡间别墅的一幕幕。我早已解开了心结,没
有愤怒和痛苦,只剩下官能上的刺激,对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多少有一些
催情的作用。
(妻子虽然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可依然风姿绰约。)
许多年之后。
一个冬日的上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外面静悄悄的,湖面上的浮雪,被一
夜北风吹散,露出厚厚的冰层,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后院外,林子里,洁白的雪
地上,不知什么鸟儿,留下了一行清晰的爪印。一大早,妻子就带着两个女儿去
红鹿城溜冰,家里很冷清,只有我和儿子。我在书房里备课,儿子在外面练琴,
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琴声停了,儿子蹩了进来。
「爹地,我想歇会儿,弹琴太没意思了。」
「当然可以,不过,估摸着你妈快回来的时候,赶紧回去接着弹。」
「噢,知道了。爹地
,我的女朋友安娜要转学了。」
「安娜?我还以为是杰西卡呢。」
「安娜的爹地和妈咪离婚了,她要跟妈咪回卡尔加里。她跟我说,她妈咪在
她爹地的钱包里,翻出一张年轻女人的相片。」
「太大意了,重要的东西哪能往钱包里搁!」
「爹地,要是你,会把相片藏在哪儿?」
「嗯,比如说,」我抬起头,左右望望,指了指书架,「那里,最里面那本,
蒙了层灰的,爸爸当年的硕士论文。」
儿子垫着板凳爬上去,刚刚能摸到,一不小心,书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儿
子拣起来,吹了吹灰,一张相片便飘落出来。儿子拣起相片,举在眼前,装出很
老练的样子,说:「酷,是个萝莉,嗯,看上去很安静。」
「别萝莉萝莉的,乱了辈份。」
加拿大的孩子就是没大没小。
「爹地,你爱这个萝莉吗?我保证不跟妈咪说。」
「请把那个吗字去掉。爸爸从来没有,今后也永远不会,爱上任何其他女人。」
「酷,爹地,你太酷了。」儿子端详着相片,继续说道,「爹地,她肯定不
会整天对你唠叨,也不会逼我们弹钢琴滑冰补数学。」
「儿啊,你们这代人,太过自信了。你再好好看看,看仔细点儿。」
「再好好看看,嗯,咦?偶卖糕,这,这不就是妈咪嘛!」